城南风骨
来源:光明日报出版社 时间:2023-04-06 15:52 浏览量:1

  中国历史上文化狂人不少,有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李白;有五百年不遇的旷世天才苏轼;有怀才不遇自杀九次却不死的“明代三才子”之一的徐渭。但是敢批孔子的文化狂人却屈指可数,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明代思想家李贽。李贽在12岁的时候就写了一篇轰动乡里的《老农老圃论》,文中大肆挖苦儒学鼻祖孔子。他不光批孔子,就连程颢、程颐、张载、朱熹等人也批。他高调地写下“圣人不曾高,众人不曾低”,在理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,大胆地对“唯儒独尊”的现象进行抨击,因此后世被人贴上“大明第一狂人”的标签。

李贽(1527—1602),明代官员、思想家、文学家。

《思想大家李贽》

  城南风骨

  文|李晓东

李贽故居

  秋天的阳光,柔和地穿透树叶的缝隙,洒落在聚宝城南李贽故居的庭院里,在石板上幻化成片片重重叠叠的光斑。枝头的树叶在微风挑逗下,轻声细调窸窸窣窣地聊天,精灵般的光斑们,跟着不安分地跳跃、躲闪,在不经意间悄然消逝,风轻云淡。

  看似风轻云淡,实是最深沉。正如此前近700年的历史,在故居前德济门的石板路,不断地沉淀与涤荡,不知道经历多少如梭交织与沉重打磨,才有现在这般的光滑。所有的沉重,犹如眼前这些随时即将消逝的精灵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试图击穿我内心的那份残存的自满。

  曾经连续几年,每天从故居门口路过。偶尔,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,更多的时候是径直匆匆别过。想来,无知者无畏,就是对我的批评。随着阅历增长和阅读增加,对李贽的了解越来越多,被他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、特立独行的思想个性、坚韧不拔的抗争精神和丰硕庞博的思想感动着。

  而今,恭敬伫立在他的塑像面前,久久仰视,敬畏之情油然而生。这一刻,那些无意间潜伏到脑海里的场景,一下子纷至沓来:

  嘉靖二十五年(1546),为养家糊口,背上简单的行囊,在车桥头深情地与祖父、父亲和众弟妹拜别,一步三回头地走过顺济桥,到晋江青阳教书谋生。

  嘉靖三十五年(1556),连续两次参加会试不第,为家庭生计不得不向朝廷申请派官,到远离泉州的安徽共城任教谕,开启25年的官吏生涯。

  嘉靖三十八年(1559),风餐露宿6个多月,从北京回泉州为父亲奔丧守制,到泉州后城南正遭遇倭寇肆虐到家后无暇处理丧事,带着族人在德济门城楼昼夜奋力抗倭。

  万历五年(1577),被朝廷任命为云南姚安知府,带着妻子和女婿、女儿前往姚安,途经黄安拜会耿氏兄弟,深感情投意合,将女儿、女婿留在耿家后,与妻子艰难前行。

  万历八年(1580),离任职期满尚差几个月,携妻子到楚雄拜见巡按刘维,请求辞官,获准后遍游云南山水。

  万历十五年(1587),把所有俸禄交给妻子,安排妻子和女儿、女婿回泉州,只身留在麻城维摩庵,读书著述……

  万历三十年(1602),受礼部张问达疏劾,被捕入诏狱,一个月后听闻朝廷要将他勒回原籍,借请侍者帮他剃发之机,愤而夺剃刀自刭……

  注目大厅两侧“听政有余闲,不妨甓运陶斋,花栽潘县;做官无别物,只此一庭明月,两袖清风”的楹联,突然觉得对姚安是如此亲切,400多年的故人温情,似乎依然弥漫姚安大地。恍惚以为自己竟然先于李贽入姚安境,翘首等待他的到来……终于见到他携妻“万历崎岖”风尘仆仆而来。

李贽桥

  李贽应该知道,到姚安将要面对衰落贫穷的景象。其实何止这些,姚安属于少数民族杂居地区,朝廷因对当地少数民族官员不信任,经常进行残酷镇压。而自己偏偏又是朝廷派来的,稍有不慎,简单问题也可能变成复杂问题。尽管如此,李贽并没有过多纠结。他坚守自己的初心,践行自己所倡导的“原情论势”理念,在承认客观实际的基础上,根据客观情况变化,辩证地看待问题,依照“因其政不易其俗,顺其性不拂其能”“一切持简易,任自然”原则,做了不少各族民众称道的事情。为消除老百姓对官府的畏惧,便于老百姓接触官府官员,经常到佛堂办公,办完公事顺带与僧人谈学论道。面对常年泛滥的连水河给老百姓生产、出行带来的不便,带头捐俸组织民众整修河道,主持修建双卷洞石拱桥。

  如今这座桥依然完好,被称为“李贽桥”,成为姚安的重要文物。特别是在对待少数民族方面,尽力改善少数民族百姓的居住条件,极力安抚少数民族上层土司,极大地稳定了当地民心。辞官离开姚安时,各族百姓沿途摆列香案深情送别,甚至“士民攀辕卧道,车不能发”;车中只有书卷数册。李贽用自己的行动,践行初到姚安“做官无别物,只此一庭明月,两袖清风”的承诺。目光从墙上楹联移到橱柜,《藏书》《焚书》《续藏书》《续焚书》《初潭集》《史纲评要》《李卓吾评点西游记》……摆满了李贽的著作。李贽到底有多少著作,至今没有也无法有一个定论,能确定的不下百种,为他的勤奋所折服。台湾林其贤副教授说:“他在历史上留名的事件,发生在62岁以后;他的数十种著作,除《三经解》以外,也都是62岁以后所完成,真可谓大器晚成。”

 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,伴随着书页的翻动声音,一次又一次听见他跟焦竑(明代著名学者)聊天,说自己“惟有朝夕读书,手不敢释卷,笔不敢停挥”“足迹所至,仍复闭户独坐,不敢与世交接。既不与世接,则但有读书耳。故或讽诵以适意,而意有所拂则书之;或俯仰以致慨,而所慨勃勃则书之”……印象最深的是万历二十六年初夏,李贽与焦竑一起从北京乘船往南京,在船上感叹,这么多年来频繁奔波,可谓苦不堪言,所幸有“朝闻道夕死,可矣”的初心支撑,无论落脚何处,尚能“随手辄书,随书辄梓”。在坪上有《道古录》四十二章书,在云中有《孙子参同十三篇》,到西山极乐寺有《净土诀》三卷、《坡公年谱》并《后录》三卷,又有《藏书世纪》八卷,又有《列传》六十卷……说自己“今年七十又五矣,旦暮且死,尚置身册籍之中,笔墨常润,砚时时湿”。每每听完,惭愧至极,依现在条件,阅读抑或写作,可谓便利,奈何心浮气躁,少了他的那份激情和执着。

李贽著作


  若非这般执着,我们也许不知道“原情论势”“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”这一“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真理标准问题”;若非这般执着,不知何人何时能大声疾呼“尧舜与途人一、圣人与凡人一”;若非这般执着,我们或许未能明了“若失却童心,便失却真心,失却真心,便失却真人”“童心既障,于是发而为言语,则言语不由衷;见而为政事,则政事无根柢;著而为文辞,则文辞不能达”的道理……每次看到张问达疏劾李贽的疏文,痛恨之余居然有些许的欣慰:“……近又刻《藏书》《焚书》《卓吾大德》等书,流行海内,惑乱人心。以吕不韦、李园为智谋,以李斯为才力、以冯道为吏隐,以卓文君为善择佳耦,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,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,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。”这分明是在为李贽大唱颂歌。

  “穷莫穷于不闻道,乐莫乐于安汝止。”李贽也经历了“不知道自己不知道”“知道自己不知道”“知道自己知道”,再到“不知道自己知道”的学识增长过程。正如他所说的,“自幼倔强难化,不信学,不信道,不信仙、释”,到晚年“儒、道、释之学,一也”,这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思想巅峰。对聚宝城南而言,这是多大的荣耀啊。

  迈过故居后门的门槛,有个极小的后院,一株杧果树、一株桂树,还有两株不知名的杂树,相互交织,随意地生长着。几个低矮的石凳陪伴着一方简陋石桌,空荡荡的,犹如等待主人赶快归来。从后院到前门不过20米,却恍若两个不同世界:前面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;后面却是幽静恬然从容不迫。这不正是李贽所喜欢的那份寂然?

  这次,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在这里驻足停歇,感受李贽“有客开青眼,无人问落花。暖风熏细草,凉月照晴沙。客久翻疑梦,朋来不忆家。琴书犹未整,独坐送残霞”的心境。

聚宝城南

  聚宝城南,虽然你一直这样低调,但终究是无法掩藏李贽给你带来的荣光。泉州以你为豪!当然,何止是聚宝城南,我们的视线稍稍往北,李贽就伫立在西湖西南角,俯视渺渺湖水深情沉思,凝眉吟诵“两个知心,一个清风一个月,十分豪兴,五分浊酒五分诗”。

  历史,终究会滚滚而去;城南,终究会不断变迁。而你李贽,还有你的思想、主张,会历久弥新,越来越璀璨光芒!